第03章:过年(上)(1/ 2)
新年之于穷人就像过关,对有钱人才是过节,父亲十几年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,工资菲薄偏又贪杯好赌,压根儿就攒不住钱,甚至还会欠一堆的债务。
所以亚鸥每到腊月里总是愁容惨淡,既要忍受母亲不厌其烦的抱怨,又需为夜半三更的砸门叫骂声提心吊胆。
除夕从来都是父亲扔下几张钞票摔门而去,母亲躲在房间里撕心裂肺地哭,锅碗瓢盆的碎片迸溅满地,电视机里欢声笑语,亚鸥麻木地吃着泡面…
父亲当财政局长后,情况稍微好点,母亲却患了肝癌。去年的春节是在医院里过的,一家三口难得安静地吃了顿热饺子,羊肉白菜馅儿的,也是最后的年夜饭了。
谭家过年的喜庆跟融城比起来,热闹得恍若隔世。
亚鸥陪表姐逛了花鸟市场,叫卡车拉来六株张覆如伞的金桔树,摆在楼梯口和客厅里,果实累硕就像橙黄色的小灯泡。每个房间的窗户和门,两个女佣人已经擦拭得明亮如镜,贴着剪纸和斗大的「福」字。地毯都是送清洗店整理过的,床单被罩等就更不用说。插瓶里都换成了迎春和水仙,吊灯也挂起了吉祥结或者小灯笼。
姑妈亲自订了外滩酒店的年夜饭,正可以看到万家灯火和一年一度的烟花盛典,赵子琪还请了专业摄影师拍了全家福。回到裕园,经谭老先生提议,又放了鞭炮和孔明灯,然后到三楼的祭祀了谭家的祖先和业已亡故的亲属。赵子琪姐仨儿又向谭老先生行了跪拜礼恭贺新春,白鹭象征性地封了压岁钱。静鸥的丈夫艾伦,一个极阳光帅气的年轻男人,也通过视频向外公、岳父母和舅舅拜了年,蹩脚的中文惹得赵子琪调侃不已。后来便是谭老先生和两个外孙女儿各种耍嘴,一家人笑声不断闹到十点多钟才算完。
从初一早晨起,络绎不绝的豪车就停满了草坪。谭老先生是『台商联合会』的名誉主席,政商界各路人马来往拜年,晚间吃罢饭还有《财经周刊》的记者来做专访,着实忙坏了一大家子。亚鸥也被征调,变成沏茶倒水的小跑堂了,虽然要不停的跟人打招呼累到半死,却也收获不菲,光红包都攒了一纸箱。
翌日,市政府举办文艺晚会,派人送了几张票过来。赵子琪参加完之后,连夜飞了趟澳洲,说是回公婆家。初三扫了墓,海榕夫妇陪着谭老先生和白鹭,取道台湾去了新加坡。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,亚鸥抓紧时间补了作业,每天便陪着表姐窝在三楼的家庭影院看电视剧,顺带也零碎地了解到许多她在美国的情况。
眨眼便到了初六,静鸥中午订了位子,说晚上要带表弟出去吃大餐,算是补一份见面礼给他。下午三点半钟的时候,她接了个电话,却急匆匆地独自出门了。亚鸥闲得无聊,到楼下转了一圈,王姐和罗姐在厨房里张罗着,趁她们没注意,从餐厅的酒柜里摸了一盒万宝路。
回到房间里,关起门给许络薇打了几个电话,她始终没接。噙住烟蒂,雾霭丝丝缕缕的,幽灵般侵入五脏六腑,烘托得人浑身软绵绵、轻飘飘的。窗外的光亮渐渐黯淡,夜的诡异悄悄弥漫,烟幕笼罩着的明灭的火,恰似亚鸥此刻的心迹。
男生学抽烟的过程总是伴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,亚鸥当然也不例外。许络薇说,抽烟能让她看到自己的呼吸。她的话,总是那么精辟独到。
半个月来,亚鸥都觉得自己是棵树,扎根在融城,扎根在泥土里,却给命运连根拔起,移植到青瓷花盆里-移植到花盆里的树,还能长得茁壮吗?子夜梦醒,枕畔常常是湿透的-想到前途,想到母亲,想到她,眼睛就酸。若有她在,自己或许将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。然而现实终归是现实:电话不接,短信不回,她的绝情和痴情同样的坚决而彻底。
父亲呢?父亲比较忙,忙着各种应酬-「空降兵」毕竟要先熟悉「地形」,哪里有时间答理自己,再说,父亲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。
呃,还有静鸥表姐,但她很快也要走了。她走之后自己恐怕更加形单影只。表姐算是他在这大都市里唯一感到亲近的人了,然而隔阂还是无法逾越的。自己一个小县城出来的高中生,又傻又笨。表姐呢,聪明漂亮,英语说得比国语还流利,而且读的还是常青藤名校-常青藤,对许多人来讲,璀璨如夜空里的星斗,也遥远如夜空里的星斗。从前拿望远镜看的东西现在拿放大镜观察,烁灼的光芒耀得人目眩神迷…
「好一朵茉莉花啊,好一朵茉莉花,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,我有心采一朵戴,又怕看花的人儿骂…」
悦耳的手机铃声响了,莫非是她打回来的?亚鸥从鳄鱼皮沙发里跃起,抄起搁在床尾脚凳上的iPhone,显示的名字却让他失望,「喂,子琪姐?」
「嗯,小弟,干嘛呢你?」女人的声音像是润喉糖一样清甜。
「没干嘛-你从悉尼回来了?」那边传来电梯开阖时的「叮咚」响,还有男女混杂不一地叫着「赵总」,她应该是在公司里。
「咯咯,昨天就回来了!」赵子琪忽然压低了声音,「怎么着,想我没有啊?」
「呃,这个…」几天相处,亚鸥早没之前怕她了,但还是不知如何应对她不时地调戏。
「想我就直说嘛,还不好意思啊?」赵子琪爽朗地笑着,「咯咯咯,不逗你了。我一会儿到家,你收拾下,咱们出去吃饭。」
「去哪儿,跟谁吃饭?」亚鸥听到她「砰」地关了车门,问道。
「问那么清楚干嘛?还怕我把你卖了啊?」赵子琪娇嗲地道。
「不是那个意思啦!」亚鸥抓了下腮。
「咯咯,谅你也不敢…」
冲了澡换过衣服,还没来得及穿鞋,亚鸥就听到窗外汽车喇叭「呜呜」地响,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,只见屋外停了辆暗红色跑车。
赵子琪戴了副大墨镜,遮住了半边皎洁如月的脸庞,正倚着车门捏了杯奶茶喝。她披着件灰色羊绒斗篷,里面是件宝石蓝呢料的翻领小外套,底下厚实的亮黑色冬装褶裙镶着一圈银色狐毛的茸裾,两条丰盈圆润的美腿却依旧只覆盖着一层单薄透明的丝袜,俏生生像是插在地里的两根白藕。
「子琪姐…」天色阴沉如铁,冷风吹的树杈哗啦啦的,亚鸥打了个寒颤,怯怯地叫道。
「嗯,来的刚好!」赵子琪应着,把奶茶推给他,「我喝不完了,交给你了!」
塑料吸管印着两点唇印,像是娇艳的玫瑰花瓣,暧昧得有些刺眼。
「咯咯,嫌弃我啊?」赵子琪见亚鸥犹豫,抿唇笑道,「那我丢垃圾筒了啊!」
「扔了多浪费…」亚鸥见里面还有大半杯,道。
「咯咯,就是说嘛!你拿着也可以暖手!」赵子琪给他开了车门,扭腰摆臀地钻进了驾驶室。
亚鸥咬着吸管嘬了口,一股热流瞬间淌遍全身,瞄了眼她两条交叠的白腿,忍不住道,「子琪姐,你穿那么少,不冷啊?」
「嗯,还好啦…」赵子琪说着,叠好了斗篷,忽然又攒起了细眉,「喂,往哪儿瞅呢你?」
「要风度不要温度…」亚鸥一个激灵,好心提醒却被她当成了色狼,直缩起了脖子,小声嘟囔了一句。
「臭小子…」赵子琪还是听到了,拉了拉外套的下摆,又扯开斗篷搭住了腿,嗔骂道。
出了裕园,两人都没再说话,又是在密闭的空间里,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
「子琪姐,这是你的车啊?」亚鸥没话找话地道。
「嗯…」赵子琪鼻子里哼着,「怎么样?」
「挺漂亮的,就是牌子不认识…」亚鸥瞟了下黑色小牛皮包覆的方向盘中央的三叉戟标志,道。
「玛莎拉蒂,意大利的。」赵子琪随口道。
「哦,外形很剽悍,名字倒挺婉约,跟喀秋莎异曲同工。」
「喀秋莎是什么车?」赵子琪来了兴致。
「不是车,是苏联的一首情歌。」亚鸥纠正道,「也是一种火箭炮的名字。」
「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枪啊、炮啊之类的?」赵子琪皱了下鼻尖。
「因人而异吧,初中有个同桌是军工迷,所以也略有了解。」亚鸥捏着纸杯,又道,「我其实不太感兴趣的。杀人的东西,再怎么也是不好的-兵者,凶器也,圣人不得已而为之…」
「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啊?」这个表弟,又呆又傻,还掉书袋,就像是连泥带土的大萝卜,赵子琪差点没「噗嗤」笑出来,她朝表弟眨了下水汪汪的杏眼,不无揶揄地道,「对女人的腿感兴趣?」
亚鸥「噌」地脸红到了脖子,嗫嚅道,「我又不是故意偷看你的…」
「要是故意的,还叫偷看吗?」赵子琪斜了他一眼,「你呀,也是小混蛋一枚…」
反正搅和不清了,亚鸥索性不再理她,扭头只顾看窗外的风景和车流,夜色已经笼罩了都市,七彩的霓虹灯闪烁着,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。
「咯咯,是不是觉得姐老是欺负你?」赵子琪见他赌气,笑道。
「也没有,就是不习惯…」亚鸥瓮声瓮气地道。
「不习惯还是不喜欢?」赵子琪酸意十足地道,「你跟你静鸥姐倒挺习惯呢,喜欢她吧?」
「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吧?」亚鸥打了个太极。
「咯咯,默认了是不是?」赵子琪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眉开眼笑着,又故作神秘地道,「可你亲爱的表姐约会旧情人去了,伤心吧你就,咯咯咯…」
亚鸥心里蓦地一惊,静鸥姐可不像是那种人,「约会,跟谁?
「不告诉你!」赵子琪亦真亦假地道。
淮海路位于卢湾区,是上海滩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,现代化建筑林立,时尚名品荟萃,素以优雅浪漫着名,堪称休闲购物的天堂,更有全世界各种风味的高档餐馆,也足以令饕客们流连忘返。
绕过一幢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物,车转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弄堂,停在僻静处一扇赭黄色大理石的拱门前。赵子琪将车钥匙交给了迎出来的服务生,领着疑神疑鬼的亚鸥踏着红色地毯步入了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厅。
餐厅宽敞如礼堂,座位却并不太多,宾客也寥寥无几,整体的气氛安静而幽谧。枝形吊灯投射着明亮又朦胧的光线,充满了怀旧的味道。墙面是纯手工彩绘的花草图案,脚下的实木地板于能看到纹路细腻的年轮,隔开座位的博古架摆着瓷瓶和玻璃制品,很能彰显这里的档次和品位。
「Thiswayplease!」引路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做了个「请」的手势。
角落里,一位长发美女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,赫然便是静鸥。
「表姐!」亚鸥惊喜地叫了一声,「你不是去约会了吗?」
「呵呵,哪有啦,一直在等你们呢!」静鸥抿了下散落的秀发,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,「安妮又骗你了吧?」
「我说你去约会了,亚鸥紧张得不得了呢,咯咯…」赵子琪款款落了座,向服务生道,「Cappuccino,thanks!」
「亚鸥,你呢,喝点什么?」静鸥见状,抬手示意了一下,服务生立刻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了本画册般精美的菜单。
「我跟你一样吧-柠檬水,不要加冰。」亚鸥指了下表姐面前的玻璃杯,道。
服务生像是没听到,直等静鸥翻译后才去准备。
「分明是中国人,讲什么英语…」亚鸥不由得腹诽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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